姑媽離開我已經足足二十五個年頭,她走的時候是秋末的一天,恰巧我沒在家,沒能見上她最後一面,也沒送她最後一程,每每想起,心裡是陣陣的痛和深深的愧疚。
感懷她對我的愛護,恍若昨日,音容宛在;追思姑媽,慈祥的她,溫暖了我的少年時光,也悔恨自己少不更事的懵懂給她幾多傷害,隨着年歲增長,才理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的分量之重、可是晚輩的我,總要在經歷聚散離別世態炎涼后,才知情濃意淡,方曉冷暖無常,辨識得一點做人的道理和存續上一顆感恩的心。
父親與姑媽是堂兄妹,自我記事起就只有姑媽和姑奶相依為命,姑奶沒兒姑媽沒兒沒女,三四歲的我疑惑怎麼會這樣。為此問過父親,他說:“姑爺爺去世得早,留下姑奶和三個女兒,姑奶守寡含辛茹苦養大三個女兒,大姑媽、二姑媽嫁與他人妻,姑媽招婿入贅意在給姑奶養老送終。怎奈命運作弄,未及“養老送終,”姑爹撒手人寰,從此,剩下娘女倆艱難活在我們山村。
上世紀70年代的農村生產隊,以工分計報酬,父母都要去掙工分,因我的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無人照管三四歲的我,只得送姑媽家。淘氣的我沒少給她們添麻煩,她家屋裡屋外樓上樓下沒留死角地被我清查遍了的,哪兒牆面的蒼蠅屎多、哪兒的牆有個孔、貼在神龕上方的毛主席像,他嘴唇下的那顆痣被香火薰變的顏色都被我一目了然。所有這些都是我關注的對象,還曾偷偷地對“主席像”扮過幾次怪臉。至於可以吃的東西,沒少一樣地將其溜進肚裡。除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像”敬畏而外,那塊地盤就是我的天地,我兒時的王國。
姑媽信神。幼年的我從她那裡知道有天宮,天宮裡住着玉皇大帝、八大金剛、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後來知道如來佛乃釋迦牟尼,國籍:印度)等等神仙,逢年過節我家或她家煮什麼好吃的,都要擺上齋飯,先敬神,姑媽口裡小聲念誦經文祈求諸神保佑親人平安,消災納福。我的名字也由她在各位神仙面前提起,勞神仙助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或許還真的靈驗,活到現在的我沒住過醫院。雖屬無神論者,但還是感激姑媽偏愛我的仁慈之心。
六到十一歲讀小學,上學的地方和姑媽家一牆之隔。簡便方法:書包寄放她家,進學校之前,先去哪兒取了書包,到教室再續做頭天布置的作業和背誦課文,考試竟然也能矇混及格,寫的作文也可東拉西扯湊它幾百字,往往作文的末尾句是: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鬥!為共產主義事業添磚加瓦!可見小小年紀就會呼口號,事實上的我卻是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典型的例子是在三年級上學期,同學家的一個鬧鐘勾引了我,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得手,將其藏匿在姑媽家,還沒等潛心研究出它的功能,被班主任鎖定目標的我,徑直在鬧鐘設定的響鈴時間,憑鬧鈴響聲破案,把這現代化的玩意抓拿在手,之後再到我家逮我個正着,這下人贓俱獲,班主任帶我去指認現場,姑媽因我所為的牽連,受了責罵,被痛斥包庇和縱容。爾後,第二天的班會上,我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更為這件事連累姑媽自責不已。
另有兩件事同樣使我懊悔。一次是我家做好吃的,請姑媽前來行敬神的儀式和一起吃飯,席間我出言不慎傷了姑媽的自尊,她沒說一句話眼圈紅紅悄悄地走了,當時的我並不為此懊悔,心裡還如是想:動不動就流眼抹淚,真沒出息。再次是讀四年級左右,一天我趁她外出,翻箱倒櫃地找有啥好吃的東西,卻意外發現放在箱底的二十多元錢,思想鬥爭半天猶豫徘徊幾次,終究擺脫不了錢可換好吃好玩東西的誘惑,下手挑了那張1和0的“大團結”收入囊中,緊張、激動、興奮地逃離現場。觀察了三天姑媽沒異樣的反應,在第四天(周末)我揣着這筆錢,爬了二十多里上坡的山路,到商店裡去買了乒乓球和球拍、買了玻璃珠、買了糖果糕點以及鞭炮,我十歲偷得的這筆不義之財算是揮霍精光了,而姑媽直到去世壓根就不知道我做過這樣可恥的事。若干年後的我,每憶及此,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透不過氣來,良心久久地不安。無法原諒的是未等待我明白事理坦白承認犯的錯、未曾待我有能力報答,姑媽永遠地走了。
我不止一次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想到姑媽,為她凄涼多艱的一生難過,也為兒時和少年的卑鄙行徑譴責內心痛斥自己不像人。
感懷姑媽,你的背貼給我心的溫暖、你牽着的小手傳遞着愛。我設想過種種如果:如果時光倒流,我要做個乖巧誠實的孩子,甜甜地喊你姑媽,絕不會做欺騙和讓你受累的事,更不會說傷你心的屁話,並祈福你長壽,讓我有機會好好報恩,聽你講我小時頑皮有趣的事,說到會心處,我們相視開懷一笑,這是多麼幸福的光景啊。然而幻夢只能是夢幻,時間的洪流註定會捲走人事的一些痕迹,淡薄蒸發掉許多熟悉的陌生的過客,只有少量的那麼幾個人幾件事,與心臟的跳動共始終,讓我們想念和記掛,繼而在腦海里留一個永恆的位置保存他們鮮活的形象。
今天撰文懷念姑媽,是在喚醒我部分沉泯的良知,以良知為師教我如何做人,教我如何感恩和愛護親人珍惜友情,進而擴及到對他人好一些,寬容一些,以便減輕來日的悔恨和遺憾。還潛意識地假想有個彼岸世界,在哪裡,姑媽得到拯救,天使賜福於她,補償她在此岸世界的欠缺,那麼,我的心即是得到安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