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那麼一天 ,很偶然地我看見你走進了一幅油畫,成為這畫中的主人,只見你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秋天庭院里寂寥的一把木質長椅,因為你的出現和存在,它不再那麼寂寥了。我看着你凝神沉思,你在沉思什麼呢?
這落葉,這黃燦燦的落葉,像無數三角形的小小火焰,在你頭頂,在你周圍密集地歡舞着,燃燒着,像是在燃燒着你的情感,而你將把它們帶到思想的深處,去傾聽風暴,帶到它們出發時的地方,帶到夢想開始和最初痛苦的地方。此時,你右手的兩根手指,應該是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落葉,葉子豎立着,像是一面旗幟,更是一團火焰,感受着秋日的風,秋日的雲,感受着秋日的雷雨和電,而你的沉思是多麼安靜,但並不輕鬆,一種凝重的氣氛正在周圍瀰漫,那是閃爍的你思想的靈光。而落葉交織如網,如簾幕的外面是世界,深秋的世界,世界的深秋,那應該是很廣大很遼遠的吧,但你此時靜靜地坐在這裡,不再顧及外面的真實,因為你此時的內心更加真實,真實的只剩下你自己。
樹葉的飄落就像一場長旅,從生到死,而今終於到來。在你眼裡它們是多麼疲憊啊,是應該休息了,就像你把拐杖暫擱一邊,不再想旅途,對,就擱在緊挨着你的椅子的扶手上,讓它也一起來聆聽落葉,聆聽思想深處的風暴,聽那訴說是怎樣攪動你晝夜的愁腸,怎樣在你眼睛里凝聚,並緊抿在你的嘴唇邊,但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而包圍你的落葉說出了很多,你手中落葉的火焰說出了很多,還有那在你腳旁的落葉,沉積如海的落葉,不時火焰般彈跳起的幾片落葉,他們共同說出了很多,說出了這個秋天的秘密,情與恨,愛與仇,活着與死去,善良與邪惡,純潔與無恥,高尚與叛賣,究竟是什麼對你更重要。這一瞬間我似乎看明白了你的心思,理解了你的內心。
只是此刻,我覺得你是多麼單薄多麼需要保護,但是冷酷的世界誰又來保護你呢?為什麼是秋天,為什麼要來到這裡,為什麼要獨自坐在季節深處的一把長椅上,而且緊貼着一邊的扶手,空出的部位是等着誰,讓誰來坐呢?難道你此時不想找到一種依靠嗎?或許你已經找到了,我這樣寬慰着自己。
但是,就只有你一個人啊,獨自坐在這裡,任落葉的海在你周圍歡騰,澎湃,激濺,彷彿是一團熱情不熄的火,在火的外面,是亭台廊榭,是樹影,是白色的雕塑和牆壁,還有隱約的台階和一扇窗戶,此時它們都閃着靜靜的溫和的白光,彷彿時間停滯在了那裡,而你安靜地坐在這裡沉思着,除卻落葉,再沒有誰來打擾你。我忽然明白了,這落葉其實就是你思想中的情人啊,情人如火,燃燒你這顆孤寂、敏感的心。
沉思者啊,落葉之外,沉默與靜寂之外,我也看到了陽光,秋日的陽光,那使樹葉變得金黃的陽光,那使白玉欄杆變得聖潔的陽光,那使你的思想變得成熟如果實的陽光。但你是善良的,而善良在這世界上是孤獨的,所以,你孤獨無依地思想在金色的秋天,思想使秋天沉重,也使你身邊的秋天輝煌。
我看見陽光在外面,照耀你未及思想的部分,而你的思想是黑色的,黑色是憂鬱的,如夜的黑,純凈的黑,而你手指捻起的一團火,正要把你帶出思想的王國,去到那另一條長旅中去放逐自己,但是你怎麼了,怎麼那樣固執,那樣堅持着不願意走出來,你甘願自我封閉嗎?夜與晝,明與暗,遙遠與切近,個人與世界,弱小與強大的對比,簡直令我心碎,你這不是自不量力嗎?難道你要願意自己在黑暗中粉身碎骨?我說了很多,但你依舊沉默,緊抿着嘴唇,一句話都不說出,只有手中的落葉,金黃濃烈的色彩如火焰一般在燃燒,這落葉,彷彿是由一雙熱情的手密集地拋灑着,不,又不像是一雙手,而是無數雙手,那麼這又是誰的手呢?是誰的手這麼熱情地伸出來,這麼熱情如火地拋灑着,紛紛揚揚地向你落下,落在你頭上,肩上,落在你的腿膝上,落在你腳旁,落在你周圍的空曠處,那落葉似乎把一切空隙都填滿了。而在你周圍,是更大的一團秋日的火焰在燃燒,秋天的火焰,季節的火焰,終於在這時刻燃燒了起來,而你思想的火焰呢,直達雲霄,更在樹葉的火焰之上,並且點亮了星星,星星也為你燃燒。
多少年來,我是相信,仁者能得救。但是,怎麼的,你瘦小的身影總讓我覺得你還是個孩子,還沒有長大,得救之途仍然遙遙。我擔心思想的力量會壓垮你這孩子單薄的雙肩。單薄的孩子,瘦弱的孩子,愛落葉就是愛自己生命的孩子,我看着你如同看着自己。
只是現在我有點累了,我讀着你已讀了很久,而你還坐在那兒,坐在落葉中的那把長椅上,你想坐就坐下去吧,黃昏即將到來,太陽將熄滅它的餘輝,而你將孤獨地留在這兒。雖然我是有點不放心,把你這孤獨的孩子留在這兒,留在這廣大的世界上的一把白色木質長條椅子的一端。但是我還是要走了,走出這個視角,走出對這幅油畫的關注,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