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百米長的車間高大而陳舊。髒兮兮的牆壁上附着了幾呈團狀的灰塵,看上去毛茸茸的,彷彿滄桑臉上凸起的須痕。嗡嗡作響的風扇一經打開,強勁的氣流剃刀一樣颳起胡茬似的黑色顆粒撲進許多緊張翕動着的肺。一拉溜鋼窗上的玻璃早已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半透明廉價的遮陽板,這使得車間內的採光明顯不足,讓忙碌在八小時以里的人影綽了本來的面目。鋪設在房頂上的彩鋼瓦已經鏽蝕,蹩腳的謊言一樣漏洞百出,在許多篩眼似的地方抖進一束束昏黃的光線,投射在翹起了硬皮的水泥地面上,照亮了:焊機、氧氣瓶、面罩、水漬、油污、破手套、沾了焦油的棉絲、斷裂的鋼絲繩、胡亂堆放的鋼板、死蛇一樣扭曲了身形的打包帶、迂迴行進的叉車、穿梭往返的大頭鞋。機器聲轟鳴,恰好掩蓋了一聲細若遊絲的嘆息。氣定神閑的交談是不可能的,說話就是面紅耳赤的吶喊。即便耳鬢廝磨,要想進入對方的內心也是件徒勞的事。“......!”“......?”原來,在很多情形下,近,只是暫時的假象;遠,才實實在在。
熱。彷彿置身蒸籠。車間里是沒有自然風的,外面的風一靠近車間的大門,便被裡面的熱氣拱了回去。迎面走來的人如同剛出鍋的包子樣熱氣騰騰。但感覺上,他們其實更像是一枚枚憋足了能量的炮仗,只需一點火星便會毫不遲疑的響給你看。這是一些被關在了深色工作服里的人,是被困在了某個特定時段里無法逃脫的人,不難推測出,這些行走着的衣服里其實是空蕩着的,支撐着劣質布料的不過是份嗷嗷待哺的生活而已。這樣在顯眼的地方烙印了“xx有限公司”泛着地圖樣汗鹼的殼子,套住的只能是另外一些被什麼追趕着的空殼。這些殼子忙碌焦慮卻遵章守紀,他們不被注意的走在邊緣。相比較,他們比昂首在路中央的人要安全一些,他們都是在晚上能睡得着覺的人,他們所做的夢都很乾凈。現在,渾濁的汗汁沿着這些人的鬢角、腮須一路小跑到他們的下頜上,瞬間積聚成好大的一滴。終於,重重的掉下來砸在地面上。偌大的車間一陣隆隆的顫動。抬頭,一架載荷十噸的天車正從車間的盡頭呼嘯而來。響若雷鳴牛吼。
天車女工小敏,28歲,性格潑辣豪爽。偏瘦,短髮,彎眉細目,有着一馬平川的身材和一覽無餘的內心,因長年披掛一身燦若晚霞的紅衣,看上去便頗有了些英姿颯爽的味道。而在我看來,她就像是一朵從鋼鐵上開出的花,一朵在艱辛與汗水中綻放出了火焰的火紅的花。工廠的工作異常繁重,巨大的工作量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她卻很坦然的擔起了這份沉重,並常常和我們開玩笑說:快牽過我的馬來!她口中的馬就是那架老舊的天車。看着她站立在行進中的天車駕駛室裏手握操控桿的身影,真的彷彿一個紅衣似火的女子跨乘了嘶鳴的駿馬在高空飛馳。她就像一道濃烈炫目的風景,閃亮了這間灰暗的工廠霧氣氤氳的天空,同時閃亮了我們在忙碌中乾涸麻木了的心靈。
但是,有誰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堅強樂觀帶給我們無限生機與希望的女子,她所走過的人生路卻是比最險峻無情的山道還要崎嶇蜿蜒窮盡險惡的呢。早年喪父,小小年紀便盡嘗了生活的艱辛與世道的冷暖,一雙瘦弱的肩膀扛起的哪僅是一間在風雪中飄搖的老屋,更是一個破碎的家庭深陷在歲月里難言的苦難。母親瘋了。那一年,她15歲。也許,來自命運的殘酷就是一塊磨石,它只會讓揮向荊棘的刀更鋒利。接踵而至的打擊並沒有消磨掉那孱弱身軀內旺盛的生命力,在人生的茫茫苦海,她終於有機會駛抵了屬於自己的陽光海岸。在她的堅守下,母親的病情得到了很好地控制,她唯一的妹妹也不負重望,考取了全國知名的高等學府,與此同時,她收穫了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愛情。屬於她的春天來到了。那一年,她已27歲。
在那場並不隆重的婚禮上,她依然一身紅裝,佇立在人群中,燦爛而奪目,猶似一朵蓬勃綻放的太陽花。她的心中一定有一盞亮着的燈,照亮了通往幸福的道路。
然而,即使是遲來的春天竟也是那麼短促的,命運又一次無情的昭示了它詭譎善變不可捉摸的本質,苦難的陰雲再次浮現在了她剛剛灑滿陽光的天空。她同在這家工廠打工的丈夫,因為一次事故被冰冷的機器奪走了右手。在血淋淋的現場,我第一次聽到她尖利的呼號,那是一種連鐵石都會動容的哭聲,那是一種連樹木都不忍再開出花朵來的哭聲,那是一種連心都會停止跳動的哭聲。從那時起,我便時常在睡夢中被這樣凄厲的哭聲驚醒,渾身淋漓的冷汗就如同她奔涌的淚水一次次將我淹沒。廠方最後的處理結果是:若不評殘,可以給她的丈夫安排一份警衛或是清潔的工作;若堅持評殘,夫妻共同辭退。叼了牙籤的嘴臉振振有詞:得了評殘的鈔票又來掙工廠的鈔票?不合情理嘛!這是令一個時代蒙羞的混蛋邏輯,這是令一個時代失語的人性的泯滅。這不是少數為富不仁者的恥辱,這是一個族群共同的顏面掃地。
在偌大廠區的一片狼藉中,她纖瘦的身體在烈日下抖成一團,一襲燦若晚霞的紅裝在飛揚的塵埃中忽然間黯淡了下去,彷彿一朵深秋中的殘花,就這麼默默地凋零了。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於她的母親,老人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實,舊病複發。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獨自衝上了車流如織的國道,被一輛疾馳而過的貨車攔腰截斷。哦,她也許是真的瘋了,也許,她把那一支支閃亮的車燈當成了出沒在曠野上提着燈籠的螢火蟲?她要像兒時那樣前去追逐、捕捉,給自己編織一個亮晶晶的夢?也許,也許她並沒有瘋,也許她只是厭倦了人生這樣無止境的摧殘,她只是心疼了自己的女兒,想讓她單薄的肩膀上少一些沉重的負擔?死,對於身處於苦難中的人來說,到底是意味着隕落還是意味着解脫?不管怎樣,她是含笑而逝的,她一定走得心中坦然。她是不是也一定不曾走遠,她也許就站立在故鄉的槐花樹后,她也許就站立在故鄉老屋的窗前,默默地注視守護着她心愛的女兒。而她的女兒,卻已經無淚可流。
再度見到她,是在一個月後。短短几十天的時間,她憔悴了很多,精神卻並沒有如預想中那樣萎靡,顯然,她已經再次奇迹般地從苦痛中走了出來。在辦理完退廠手續后,她忽然很激動的跑到我們面前。"我們決定了!我們要到遠方去!我們要開始新的生活!工友們,讓我為你們開最後一次天車吧!”
依舊是昨日那朵從鋼鐵上開出的火紅的花,依舊是昨日那個英姿颯爽的打工妹。連那架老舊的天車都彷彿重新煥發了生機、通了靈性,在她嫻熟的十指下,忽停忽行,來去如風。恰似一匹矯健的烈馬,無拘無束的馳騁在長風浩蕩的戈壁荒灘,馳騁在萬里無雲的江河草原,更馳騁在了我們於塵埃里依然閃爍出金子的淚光中,馳騁在了我們於苦難里依然堅守的生命中。
天逐漸暗了下來,夕陽已沉到了山的那邊。目光跳過工廠冰冷的高牆,看!那一抹最後的晚霞依然照亮着天空。我們心中的朝陽已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