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初養蠶的時節,還是不足十歲的那會兒,還不認識生命的自己,見到蠶寶寶便是一腳生踩下去,倒是以悲劇收尾了蠶本就是倉促的生命。
而今韶華寄身,此誠生悠悠樂悠悠的人生階段,本是目空一切的階段,而倏然闖入我生命中的幾條蠶寶寶輒端正了我對這些弱小生命的態度——這幾條蠶寶寶是妻子給嚷嚷不斷的兒子買回家的,買回家方才發現,年幼的兒子少不了昔日我的刻薄與稚嫩,絲毫不世蠶短暫而平凡的生命。
目下的蠶寶寶體態十分豐腴,於我多年前的記憶,半刻相像,詰問了周遭“懂蠶”之人蠶一生的壽命可有多長,答案卻是大相徑庭,弗之甚遠,最可借鑒的,約是四五十天的壽命,蠶的一生便擊鼓催花般的戛然而止了。
凝視着這幾條短暫且絲毫不起眼的生命,我驀然意識到:這些短暫得幾乎被忽視的生命,也實在不會在別的生命之中留下活么厚腴的驚鴻一瞥吧?因為生命太短暫,只因為太過短暫的生命,打從它們生之一刻而起,它們會蠶食掉為數不多的桑葉,而這並不會讓一個矗立於森海數十年的桑樹為它而側目;它們為人所養殖,我想,也沒有人會刻意去記住一條蠶的生命價值吧;春蠶到死之際,好不容易自個人的蠶絲成為了人類奢侈的生活用品,人家關心的,卻是蠶絲的價格與質量,略無心思顧得你這一生的愛恨嗔痴。即便是有幸成蛾,飛不過片刻的寰宇,一生的成就一刻,只為了幾秒鐘的稍縱即逝,想來這蠶也實在是可憐得很,唯是可以在相濡以沫的同類之生命中,才有略微短暫的生命烙印,不甚多矣,不為深矣!
末了,若是想在人家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提當是你得擁有更加漫長的生命吧?假若是一隻壽命比蠶更加長的小狗,姑且算它可有十幾年的壽命,再者假使它是一隻受人寵幸的寵物狗,而非流浪狗,有幸得到了一個人為數幾年的寵養,於那個人的生命而言,這條相對蠶而言生命更長的小狗,便可以為這個人留下愈加深刻的印象了吧?想來生命卻也是荒唐,你什麼也不做,任憑天賦陽壽之長短,便可以於他人生命留以甚為深刻的印象了!
依這個“生物論”公式,我這輩子生命中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吾妻了!算來現代人的壽命可有七八十年可繼,於蠶、狗而言,人的壽命更勝一籌,所以我依稀還記得與妻十多年前的初相識,那個山色空濛的山底之下,旅遊途中偶遇的肆意風雨,讓我們有幸於遐邇之中可得神色以望,那雙不諳世事的眸子,爽凈透亮的臉頰,月鉤鼻,翹朱唇,烏黑光亮、連綿心際而揮斬不斷的秀髮,便在那個且平凡且聖潔的日子裡,烙刻在了我的心中,獨一叫我不甚安心的,便是我過分的貪戀,貪戀妻的生命中,也是此情此景固屬最深刻的相互雋刻。
上溯而言,想必是壽命享譽遐邇的龜,理應是可以吹灰不費地留給所有人、所有生物最深刻的生命烙印吧?神龜雖有,而於世人眼中,罷此而已!我的印象中,可只顧得龜乃壽長之物,四腳、一頭一尾、身頂硬殼,孵蛋繼衍,若非專業龜之研究者,恐也只如我這番對龜淺嘗而止,無論“哪一隻龜可以給你的生命中留下最深的印象”一說!這長壽龜幡然推翻了我先前自詡的“生物論”,而只有找出這“給自己生命中留下最深印象”的本質,才對得起這眼前稍縱即逝的蠶寶寶啊!
嗚呼!嗚呼!你在別人生命中可有如何的印象與地位,原來與你生命的長短實在是無甚干係的!而非於此,然如何?想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妻,於生物界而言,人類並非壽命最長的生物,而妻卻是我記憶中最為抹之不去的存在,刨根問底,無非是她在我的生命中,是與我相處最為緊密、時間最長的人,這和她多長的壽命不大相關,她活到七十歲抑或是八十歲,那個我生命深處莞爾清麗的妻,不會因此而隱去!而一條蠶,顯然是沒有機會與我相處十幾年的,即便是一條狗、一隻龜,它們和我相處十幾年,甚至是我與龜相處數十年,它們在我心中的價值,比諸吾妻而言,也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了!意識到了這一點,便更是可悲了起來,縱是生物鏈條緊密有序,可每種生物都會囿於生物之不同,而不可給其他生物留下舉足輕重的印象,研究龜的科學家,總不會因為和龜待在一起的時間更長,而深感家人弗如龜吧?我想,每一種生物天生就是孤獨的,只能與同物種相知相待,而人類,也只可以囿於“人類”而不止吧?
而我再想,我於妻生命之中,於別者同類生命之中,都不一定留下了烙印般的印記,於這一條小小的蠶兒之生命,又該有怎樣的不計呢?不僅是人類孤獨,一個人類的個體甚是孤獨啊!這便是生命之常態吧?這是一個人一生註定都無法改變的吧?我又何必吹毛求疵地詆毀這同我一樣被世間所不視的蠶兒呢?它的生命短暫些又如何,我的生命略長一些又如何?還不是為世間所片刻遺忘?
想來,這蠶比諸我,卻是十分的幸運!它的一生比諸我而言這般短暫,卻可以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醍醐灌頂的深刻印象,而我於它略顯冗長的生命,卻絲毫惹不起它的一次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