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叫蓉,天生清秀溫和,與我同一年級不同班。平日里我與她的來往不是很多。
她的家離我家大概六里路左右。她家居在山那邊的一片松樹林盡頭。這讓我覺得那地方似是得道高僧才能有的居處,顯得神秘。她的人也似乎因此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蓉,個子嬌小,言談舉止彷彿是唐詩宋詞里牽出來的女孩,吐出的話帶着蒹葭的古芳。
男孩叫海,與我同班,坐在教室最後排,成績平平,但長相讓人過目不忘。他有林志穎的容貌更有他不及的年少,傾慕他的人徹底的多。那時,蓉像個花痴一般,每天早上必守在教室門口等他出現,想把寫好的書信塞給他,不知何因,他就是不接。於是她把信投到學校門口的綠色郵桶,一月下來滿滿一箱,管理處的收發人員輪番叫他去拿,他看也不看直接拋向垃圾桶。
學校的籃球場附近有一大片地,栽種着一壟壟的茉莉花,放學后男生無論從哪裡回寢室必得經過這裡。白白素潔的花把整個校園染得清香四溢。教室門口等不着,晚上她就在這兒守。她喜歡站在這裡看他陪着一幫同學橫衝直撞經過。她喊他的名字,輕輕地,那聲音輕柔如同喚她家熟悉不過的一群白鴿。他的名字早已生在她的心裡,成了她夢的必經田園。
瞥見她筆直站在花枝旁,他面無表情像從來不認識一樣,從不多說一句話甚至根本不願多看她一眼。她不知道要使出多大的力氣,才能讓他眷顧一下。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她的執着,熟視無睹,依然沒有反應。無奈之舉她開始向他下跪。這一招卻把他惹煩了,他拖她到一無人處,狠狠地朝她臉上扇了三大巴掌,氣急敗壞地說,讓我喜歡你,做夢去吧,再這麼糾纏不清,陰魂不散,我就告訴校長,讓你退學。
蓉說,人家只是喜歡你啊,又沒有別的什麼企圖。只想把心裡的想法說給你聽聽,你又何必裝得那麼狠。打都給你白打了,你還想怎樣。
他到底管不了她的感受,似乎有了她的喜歡就此要承擔上天賦予的所有壓力,這種壓力於他來說就是不必要的折騰。他以為打了她,從此以後她就會死了心不再找她。
後來她變得行蹤不定,沉默寡言到不跟任何人說話。有同學告訴我,蓉變了,別人跟她好說好講時,她卻自言自語語無倫次罵人,有時不是大哭,就是死笑過不停。可能腦子有些問題。我以為這是她失戀的緣故,過一段時間等她想通了,她自然恢復,所以沒放在心上。
後來事態愈發嚴重,很多人一看到她,便像躲避瘟疫似地快速閃離。彷彿她真的就是一位精神失控的人,她提着鋼筋鐵棒,隨時可以失去理智向人群撲去狠命地打。很多時候,白天別人上課,單不見她人影。深夜別人回宿舍就寢,她卻一個呆在教室里不肯走。
一日午後,我見她抱着《還珠格格》的書在哭,我把她的書收起來,勸她最好不要看瓊瑤的書,把心用在學習上。她把書奮力朝我砸了過來。我笑她功夫好,手到書到。她竟然毫不留情地打我,撕我的頭髮。
她邊打邊笑,恐怖,狂野的笑飛快衝向天空,沒有被接應被收容又被反射回來,空蕩蕩在空中盤旋,如野鬼哀號。直覺得那笑是尖刀,割得我渾身上下痛不堪言,感到肢體漸次被解,快要只餘下一層皮。原有我信仰遵從的愛,道義,公理似如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花凋零一地,任由過往行人踐踏碾過成泥。她不能被我理解,如同我不能理解她匪夷所思的劇烈變化。
直到有一天下午,蓉站在講台上撕毀同學們的書本,抓大把大把的粉筆砸打英語老師,致使老師的右眼出血。全校因此沸沸揚揚為之轟動。此事過後的第二天上午,醫院來了三個人一起把蓉塞進了一個中巴車才強行帶走。
蓉,一個愛把粉紅蝴蝶結別在耳根旁的女孩,一個輕言細語的纖弱女孩,一個寧把心事揉進白紙也不與人道的女孩,一個被醫生強行帶走還伸出一隻手要遞給我兩塊餅乾的女孩,就那樣活生生被強制拖走了。她無助痛苦的眼神,奮力掙扎不承認自己有病的呼喚至今猶然在我的耳旁撞擊。
校長說如果她的病治不好,學校不再要她回來上學。那時,海因輿論壓力的不堪負荷自行轉校。
蓉在醫院治療了二個月,未見好轉。其間她獨自去過我家一次,那是初冬的一日清早,遠遠地不知她從何處而來。她的上身只穿着一件夏天穿過的粉紅襯衣,下穿一件黑色西褲。頭髮邋遢,上面雜有枯草爛葉。媽讓我趕緊拿出一件棉襖給她穿上。她不要,搖手。一邊笑一邊脫去身上僅有的一件外衣,然後用腳去踩她剛脫下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放浪地大笑。媽看不下去,快速幫她穿上了棉襖,又讓我找來一條粗黑的皮帶系在她外面的棉襖上。這時,她才坐到原來她愛做的椅子上,不再說話。空氣中凝滯着沉重的壓力,我不敢說話,怕這壓力會隨時散了下來。再者言語過多,怕驚動她難得的安靜之美。
她安靜起來的樣子閑雅好看,根本看不出是神經有問題的人。想起舊時,從她嘴裡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溫潤暖和的。尤其在冬日,聽她說話,似觀冰雪消融,慢慢悄悄地迤邐成純潔山泉。
媽媽給她盛了一碗飯,讓她坐到桌邊與我們一起吃早餐,她把飯倒在地上,拿着碗筷手舞足蹈。嘴裡開始嘰里咕嚕不停地唱說,一家人全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的心裡定有一個美麗的夢,那夢是她終身的宿處。或許她現在就要開啟這個夢,細說這千古的童話。從春的萌芽說到夏的盎然,從秋的蟬吟說到冬的潛寂。她生活在她的精神盛世里,過着她自以為安定的太平生活。
我能對她說什麼好呢?自上次被她打后,再也不敢多言。此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做她認定的事。她一會兒從室外跑到室內,又從室內走到室外,晃來晃去,游遊盪盪,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這兒翻翻,那兒瞧瞧。最後她拿着我的蝴蝶髮夾,掛在她的頭髮上,傻笑着離開。
她都成這個樣子了,還不忘用美的東西裝點這個世界。她喜歡蝴蝶花夾,那是她心中早已鑄就的美嗎?在曠遠的人生邊緣,她要孤單行走多時才能穿越乾涸的荒漠找到一處綠蔭避歇?她要裸露多少真實的靈魂情感,才可知遇內心的和煦溫暖?她的眼裡到底鎖着多少傷心的故事,無情的人又如何能夠明白?
她這次來我家,是想把她時間與空間的主權拿出來讓我們為她重新調協,還是要返回到舊時之地尋找她遺失的心愛之物,用來追憶遙遠不再的戀人?她的笑原是大朵大朵地盛開在她甜蜜的酒窩裡頭的,如今那酒窩卻是她眼角流淌出的一條淚河。我多想幫她摘除那些淚,陪着她。可是,可是……
她走了,遠遠地走了,落下漆黑空蕩的背影。現實如山,坍塌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與琉璃碎成片片。
之後她家親戚勸她的父母找一戶人家先把她嫁了或許精神會有所好轉。
又過了一個月,她的精神彷彿有點好轉,又開始看言情小說。嘴裡還會時不時喊着“海”的名字。
她的媽媽不知“海”是何意,以為她想看海了,畢竟有想法有願望,是好事。只是所居之處都是平原之地,哪來的海?
沒辦法,
只能將計就計帶她到方圓兩公里之外的一處大河邊。她的媽媽告訴她,這就是海的一角,今天你好好地看看吧。
高渺的天空像潑了青墨,浮着柔軟如娟似的白雲。遠處芒花經風吹拂,翻騰成冊。河岸邊,昔日的青草搖身變成了衰頹的枯黃,連成了冬的哀嘆。細觀,枯草中竄起燈盞似的黃色小菊花,黃燦明目。此番淡香引來白色蝴蝶在叢中低飛。
蓉,看到了它,欣喜地叫喚着:“蝴蝶,過來,蝴蝶,別怕,我不捉你……”她跟着蝴蝶跑了起來,
此時蝴蝶穿過草叢,穿過岸沿,向河中央飛去,她跟着它也飛了起來,跳入河中,輕輕地投向她的夢,陡然間,落下“撲通“一聲絕響,這一聲響碎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