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外出打工以來,我就沒有家的感覺。下班后,別人問我什麼時候回家,總會讓我好生訝異,我一再向她們更正,那僅僅是個出租屋,不是家。最多算是個驛站。
出租屋是別人的,隨時可以收去。雖然我居在其內,但它沒有資格成其為我心中的家。
起碼,家應該有兩個人以上的溫暖加上應有的穩定。固執地認為父母在哪,我的家就在哪。如今我的父母在千里之外。我遙望與認定的是那個遠方的家。
我現居的宿舍是農民房,典型的握手樓,樓房與樓房間距僅容三人可過,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難得遇到太陽光,白天若不開燈,很是陰森恐怖。我是早出晚歸的人,大部分時間呆在公司。晚上回來,一進門就是開電視。電視可以不看,但不能不開,讓房間里有聲音是關鍵。聽肥皂劇裡面傳出說話或是吵架的聲音,這樣的聲音獨具煙火氣息,能讓我感覺自己不是生活在真空就很好了。
睡覺前關好電視,收音機必開。收音機通常放在我的枕頭邊,貼近耳側處,音量調到最低可以聽到為止,節目主持人說什麼她儘管說,有無趣味那都是她個人的事情。讓收音機里的人對我不停地竊竊私語,催我入眠這是重中之重。至於它唱到何時罷休,這個要看我睡眠的深淺。經常由它獨個哼到天亮,那是常事。有時早上醒來,發現收音機還在那裡叫着,心有不忍,讓它這樣黑白不分忙於工作是我的大逆不道,我想它也會原諒我獨處異鄉的孤單無依吧。
儘管出租屋有電視和收音機做伴,但似乎還缺乏點什麼。( 散文網: )
一日晚上,加完班回宿舍。走到華富路口,遠遠就看到一位老人站在路邊,孤零零的如一枝枯瘦的老樹。當時風很大,路上除了老者,幾乎沒見到旁人。走近才發現他身邊擺滿了各樣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魚缸,缸里里有很多色彩各異的大紅袍。我向來喜歡魚,只是不敢養。我怕它們死,我承受不了失去它們的痛苦。
之前養過一次,不出一個月,全軍覆沒。才發現魚給人帶來的不僅是快樂,同時也會帶來隱性而持久的傷痛。
冷的天,黑的夜,而且是一位老人。這麼晚,這麼冷,還等着有人經過,能買它的魚。只是這兒,他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人流量大的鬧市區,誰會買他的魚?我說,老爺爺,您還是到華強北那裡去賣,人會多一些,這兒太偏,無遮無攔,怪冷的。他說,城管管得嚴,說不準會掀翻他的魚缸,況且這小本買賣,被他們逮住了,恐怕連本都收不回,還會重罰。他說他白天在一家公司照廠,沒空出來,晚上才抽得空出來賣點。他與老伴都喜歡養魚,共養了三百多條。老伴現卧病在床,要不是急等着錢用,養的這些魚兒是斷然捨不得拿出來的。自己養的魚兒,就像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從小到大照顧它們,看着它們在眼皮底下一個個長大,賣給了別人,特別是把它們當玩物的人,怎麼會不心疼?他說賣它們就像是在出賣自己的老命。
我分明看見有兩滴淚,從老人多重皺紋的雙頰處滾過。我的心頓時震顫起來,他說得有些哽咽,那聲音如同冬天的枯葉在凄冷的寒風中嗚咽。於是我毫不猶豫買了兩條金魚,一紅一黑,外加一個透明的魚缸,總共花了十五元錢。一回來,我就急不可耐地把魚缸放到書桌上。我歡喜地看着它們不停地吐着水泡,一圈又一圈,差不多吐了十多圈,然後這些水泡又在他們的追逐與嬉戲中漸次破滅。魚兒一會浮上來,一會兒又沉到水底。從上到下,片刻不歇,簡直不知什麼叫疲倦。
每天早上七點我準時出發去公司上班,晚上十點后才回來看它們。老人囑咐我不要天天給金魚換水,一個星期換一次就可以了。每條魚一天給吃一粒食料就夠了,多不得也少不得。由於下班時間晚,我怕它們餓得慌,所以早上每條魚喂兩粒。我想憑它們好動的特性,消化兩粒螞蟻大小的糧食應該不成問題,不會讓它們太撐。
它們的勃勃生機融化了我在它鄉飄泊無依的心,有了它們的參與,我的出租屋多了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它們幫助我化解了無法解脫的鄉愁。孤單的一顆心隨着它們的快樂而興奮不已。我有企盼了,我盼它們快點長大;我似乎喜歡回宿舍了,我怕它們等我等得焦急。
晚上一回來,第一件要事就是朝桌子奔去,先看上它們一眼,而不是急着去開電視機。小魚兒好象知道它的主人什麼時候要回來似的,很知情地一個個伸着頭,翹着小嘴,望着我。我顧不得吃晚餐,就開始與它們親切對話。我說兄弟們,餓了吧,我不在的時候,可是老想着你們,你們有沒有想我啊?這一次,我故意一次性投放兩粒食料,而且讓食料隔得很近,想靜觀它們如何為了食物去爭奪。等了好久,竟然都不去搶,很是友好。於是我把這兩粒食料用小木棍分隔開來,特別把一粒繞向紅魚的嘴邊,它還真的很聽話依我的意吃了。看它吃完一粒,我擔心紅魚個頭大,它會搶先再貪吃一粒。它卻故意沉入水中,向黑魚游去,通知它前去吃食。可能黑魚此時知道紅魚的意思,趕緊向食物的方向游去,很輕鬆地把那一粒給吃得個精光。它們難能可貴的互幫互助,向我無聲證明了它們友情的珍貴。
它們感動了我,我把它們一一捧起,放在手心,疼愛地看着它們,生怕碰傷了它們身上的鱗片,小心翼翼地為它們洗了個溫水澡,就差沒放沐浴露,怕它們受冷感冒,洗完馬上放回魚缸。再跟它們說,你們是我的好夥伴,好兄弟,好知己,你們很可愛也足夠偉大,我要讓你們陪我到老!
在我與它們傾訴心曲時,宿舍多了不可言傳的溫暖;彼此默契與共的日子裡,這出租屋漸漸有了家的味道。
春節放假,我擔心這兩條魚沒人照管。不知給誰,想了好久,決定託付給一位久未聯繫的老鄉楊哥。之前見他買過一些花草種植在盆罐中,非常專業細心,很善於打理這些小生命。想必他也許會喜歡魚。他聽我說要把金魚交給他來照顧一段時間,二話沒說,當天下午便搭乘一個多小時的汽車過來取魚。其實這兩條魚加起來的價格遠不夠他的一次路費。他肯花時間花精力過來取魚,這說明他也珍愛生命,知道魚兒對我的價值是無價的。他接過魚缸,信誓旦旦說這魚兒就是我的朋友,他一定儘力像看待自己的朋友一樣,照顧好它們。
我對魚兒說,暫別幾日,現在由我的好朋友照顧你們,你們可要聽他的話,好好開心。我看着楊哥雙手托着魚缸,鄭重其事,生怕驚動絲毫,畏畏縮縮之態。眼淚竟毫無知覺淌了滿臉。
假期一過,我從家鄉返回深圳上班,楊哥告訴我,紅魚去了“西天”。我不知如何對他說。跟上次一樣,又是一個月,就去了。這黑色的日子!我最不願聽到的消息再一次讓我渾身上下有種無法隔絕的寒冷。我早料到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沒想到會這樣晴空霹靂,如遭五雷轟頂般坐立不安。之後楊哥親自過來告訴我,說他會再找一條跟原來一模一樣的紅魚跟黑魚做伴,給我送過來。我說算了吧,千萬不要送來!我對他一連說了三遍不要,不要,不要。
我害怕另外一隻黑魚也面臨同樣的厄運,雖然我不知它還能在這世間存活多久。
明知傷痛無時不在,卻硬是要固執地認為它們會平安,會生命長駐,會伴我很久。害怕再次看到黑魚,會想起紅魚的離去。愛到心碎神傷,愛到逃離,我真不知如何面對。我只想把這已經發生還未發生的生死離別之痛轉載給楊哥,卻不管他願不願意接納,這是我的可悲之處。他何曾知道我對魚兒揮之不去的情感,卻是對我最致命的打擊。我知道另一隻魚兒,它還在等我,等我去接它回來,等我喂它食吃,等我為它的高興而高興。它需要我的關照,需要我的注目,可是,我怕。
誰可知,自己親自撫育出來的生命,花心血培養出來的情感,等到回天無力,再無契機挽救它們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
快樂的時候,總忘了潛在的危險,一旦危機來臨,卻難以招架無法變更。
我勸解着自己,只要是生命,不管來到這個世上多麼令人快樂與難忘,終歸有離開的一天。你一定要接受,這是事實!
我的出租屋,本想由它們與我一起在新的一年,能在異鄉之都升級成為一處溫暖的家園,可是我的另一半,我的兄弟不等我了。
我的宿舍開始冰冷,我的世界開始不停地下雪。鵝毛大的雪花,把我圍困淹沒,我再也看不到我的伴,我的魚兒。
心欲哭,淚已干。它們的消息,是我不可明知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