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得最厲害的時候,她從床上三番五次滾落下來,她是自制力極強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痛得直打滾。滾到地下,又被他抱上床。她什麼東西也不能吃,哪怕強行喂她一口水,馬上又被吐了出來。看着她痛苦的樣子,他別無它法,只覺萬箭穿心,心被掏走一樣恐懼。
他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體會她還有氣息的呼吸。枯瘦如柴的一雙手。手心的溫暖何處依存?可恨的病魔將美好一併消失殆盡。原有一百一十斤的身材,現在不到六十斤。他不斷警示自己,絕不能讓眼淚流一滴出來,讓她有所知覺。哪怕她痛得看不到,看不到。他的淚花只能深深開在心裡,碎在眼角,然後風乾。
她多麼希望醫生能賜她安樂死,那樣就可以很快了結殘生,早點離開人世。至少不能讓他看到自己掉光了頭髮,面目枯槁,人鬼不如的樣子。她愛他一生,憶他一生,痛他一生。她的醜陋與可怕之處怎麼能如此堂而皇之裸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想這一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已經活了七十六歲,比起那些老姐妹們,算是高壽的。一生無兒無女,了無牽挂,該滿足了。至於他的歸向,那是她來不及思考的問題。人最感絕望之時連自己都無從掌握,又如何能主宰別人的命運?
她以為青春年少與他的一別,會很快重逢。哪知這一別註定成為歷史的斷裂,她竟不知別後的腳步竟然踏穿了半個世紀而杳無音訊。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被國民黨拉去台灣從軍,隨同一起的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小伙。那時她正值十九歲,豆蔻年華,送他出村口的那天,暖陽高照,村邊的槐樹結着串串似鈴鐺的白色小花,空氣中飄滿了清香。她依依不捨背對着他說,你可要早點回來。然後快速從頭上拔下發簪,放到他的手心,如同慷慨交出自己的華年。漆黑秀髮就此潑下遮蓋了她半邊粉紅的臉龐,恰似隱約圓月映天心。她注視他良久,只希望他以後不要忘記她。
他看着她一汪碧淚在眼眶中漫涌,晶瑩如雪般透明,發出璀璨的光束。一行行。他被這光束罩住了手腳,呆呆傻傻全身上下摸尋,找不出像樣珍貴的東西留給她。拍拍打打半天,從右邊口袋裡搜出一顆淡黃色圓潤軍扣正準備放回褲袋。她說,我要,給我吧。他的臉頓時像點着了火焰,這光亮照着她哀婉的內心,臉如紅霞。他是欣喜的。有人還會喜歡他一顆褪色的舊鈕扣,奇妙如她,讓他心生柔軟。她是捨不得他的,但是好男兒志在四方,她要安心放他去。
這一別竟然長達半個世紀,如夢如幻。二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眼光高;三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有變態;四十幾歲不成家,別人說她有病;五十幾歲仍不成家,別人開始帶着同情的色彩;六十幾歲不成家,沒有人再說有什麼不妥。
一生未嫁,她就是這樣不正常地過着自以為很正常的生活。
前二年,她愈發覺得身子沉重,連上三層樓都覺得力氣不支,要氣喘吁吁好久。雖然銀行里有一些儲蓄,但還是有後顧之憂。天災人禍,誰也無法預知哪一天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何況她一無所依。她本以照顧一位癱瘓的老爺爺為生活來源,如其說是照顧一人,不如說是兩個人一起照管。老爺爺的老伴早逝。生有兩個兒女,兒子在澳洲工作,一年頂多回家一次,隔一個月打一次電話回來問問家裡情況,馬上便掛。每次都是她接電話,重複的還是那句老話:“他們都還好,請放心,你好好在外工作!”老爺爺的女兒叫倩倩,研究生,整天不吐半個字,老態龍鍾如同廢人,年齡四十三歲,體態臃腫,一天到晚只知拿着遙控盯着電視看,足不出戶也無人問津。據說在她二十六歲時,讓她懷了孕的男朋友突然出國消失不見,莫名甩了她,這事讓她精神受了巨大的刺激,從此變成了一個只知吃喝不曉得做事的人。老爺爺對女兒更多的是同情與愛憐,只要她不再弄出什麼狀況,什麼事都由她。
她每天起得早,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基本是守着這兩個可憐的人,圍着他們轉。為他們做飯,洗衣,清潔,里裡外外料理一切。
情理之中,她是希望老爺爺的身體很快得以恢復,也希望老爺爺的女兒有一天能如少女時期那樣富有生機和熱情。可是醫生說他與女兒治癒的機會實在渺茫,而且老爺爺的前景不容樂觀。
如果老爺爺一旦過世,她得另謀生路,這讓她更加不寒而慄。她不知道這麼大的年紀,什麼地方還可以謀生,即使有人同情她,誰又肯贍養一個老弱病殘的老太太?她的心是苦澀的,眼裡不容有淚輕彈,淚在她年輕的時候早被歲月換成了堅強。
所以她不想再想,想得再多也沒用,未來的日子誰也看不到,好壞參半,只能走走亭停看看。老爺爺雖然癱瘓,人還算清醒明白,會對她溫厚地笑,這讓她對自己的付出倍感自豪。最壞的是每天大小便失禁。特別是在冬天,她幫他換衣服,床被。衣服一天換五六套都不夠用。遇上陰雨天,寬敞的陽台掛滿了床單與衣服。樓上樓下都不夠掛。各色衣服迎風招展,蔚為壯觀,彷彿就是專業的染坊人家。
她是個有潔癖的人,聞不得奇怪的味道,距離稍近的會導致她作嘔。可是面對大堆大堆奇臭無比的臟衣,她只能強迫適應。當別人還躺在暖和的被窩下睡覺,她早已在零下五度的冰水中,搓洗三大盆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通過指尖一直深透到內臟,無一處不冷得想要跳腳。手凍得通紅,而後是青紫再后是麻木,凍成那樣她也不起身呵呵熱氣暖和暖和再洗。她的手如龜裂的稻田,張着大大的口子,與寒冷直接對抗。她覺得做這些事,都是對歲月的清洗。清洗過後的疼痛,會更為秀美。
人的一生能夠無病無災,便是老天的垂愛,人生最寶貴的幸福。
她就這樣在無病無災中幸運度過了大半生。早在去年時她便感到胸部似雷電擊中般地疼痛,以為是人老了,各部分器官老化的正常反映,加上身邊兩個需要照顧的人哪一天都離不開她。根本沒有空去醫院檢查,於是乎沒在意一直扛着。直到去年年末,痛得不能進食,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結果險些讓她倒地不起。不過她還是堅強地站了起來,一路顫顫巍巍笑着回家。
人都有一去,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乳房癌晚期!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病不幸遇上!醫生說得抓緊化療,由於年紀大擔心身體吃不消是故化療間隔的時間不宜太短,情況好的話,再活一年二年應該沒有問題。勸她回去好吃好喝好玩。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她開始籌劃迫在眉睫的事情,她要去找比她更年經更耐得煩吃得苦的阿姨代為照顧老爺爺。自己便可放心而去。
她沒有直接告訴老爺爺真實情況,只說身體不受用,有外房侄子接她過去安享晚年。估計一下子回不來。讓他們好自保重。老爺爺把女兒叫到身邊,讓女兒去求她別走,要麼在侄子家玩好后再即時回來,不要說辭工不幹的話。
老爺爺的女兒眼淚直掉,淚水汪汪拉着她的手不放。她為她梳了一個漂亮的髮型,戴上了精美的寶藍色蝴蝶髮夾。窗台上的黃色雛菊開得很艷,擁擁簇簇,極盡柔潤甜美。陽台外面斜過來的絲絲柔光映襯着她喜歡的木漆門,紅木傢具,正房中間的紅色絨布下面還有一架很多年無人可彈的大型鋼琴,牆上是名家字畫。這裡所有的一切都熟悉到了她的骨子裡,如今這一切都要遠雲,遠去……
時間的未知對她是何其珍貴。處理好老爺爺的事後,她開始拜訪那些不曾來往的舊友。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潔凈清爽。不論遠近,親自上門去尋找他們,向他們問好,說她一生沒有說出的話,傾訴她掩藏了一生的小秘密。那些被年輕人說得不要的“喜歡啊,愛啊”她好似從來沒有說過。這次她要大膽地對老哥哥老弟弟老姐妹們說出來,這樣等到離開的那一天也就了無遺憾。她與他們一起追憶年少的時光,眼中淚光閃爍。時間一去不回,流年像一筆舊賬,欠下的除了淚水還有難捨之情。
這就樣所有找得到家門的老友們全部拜訪完畢,幾乎用了她兩個月的時間。還有一個就是他,年少一別,再無音訊。她沒有哪一天不想,卻是怕的,甚至想不出她到底該是什麼模樣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這個他,她已望眼欲穿,幾近絕望。可是她還活着,就有一個不甘心的設想。直覺告訴她,他會來尋她,一定會的。某一天,應該快了。
是的。他終於回來了。自從台灣的老伴去世后,兒子要他同自己一起移民美國。在美國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怎麼過都無法適應。他喝不慣咖啡,吃不慣西餐。想吃一口中國菜得花二個小時的行程。想品一盅中國茶更是方圓一百里處找不到一家茶館。生活極為不便。而且他近來似乎有一種幻覺,常覺得遠方有人在向他招手,在喊他,白天黑夜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這種幻覺如果是發生在年輕的時候他是萬萬不相信的。但是現在不同。存在無處不在!
他向兒子說明落葉歸根的想法,他不想客死它鄉異國,要回大陸歸根。經得兒子的同意,他回來了,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個月。
他的到來相對她的不幸來說,無疑是喜從天降。而她心情卻格外複雜。
他對她說,梅,你喜歡什麼呢,我可以全部給你買回來。你不是喜歡海嗎,我去買一座靠近海邊,溫暖的房子作為我們結婚的新房好不好。她聽着他慢吞吞的話語,像是小時母親跟她說的童話故事。她甜甜地笑,輕輕地搖頭。
“什麼也不要了,快完了的人,還指望什麼?”
“你的心意我早知,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一生都這樣熬過來了,還稀罕什麼?”她平淡地說。他的心揪心地疼。
他的到來似乎並沒有改變她的一切。可是他的痛又有誰懂?
她終於被收去了生命,在一個冬天的凌晨。一切得以靜止。眼角還留着昨天的笑容。這笑生動地說明,她的一生沒有白等。在她生命的盡頭,畢竟還有人守在身旁。哪怕她極不情願,可是起碼她最終是倒在了他的懷裡。
一個星期過後,老爺爺叫女兒倩倩過去瞧瞧她回家沒有。
她居在村北頭一個高高的山坡上,左右是倒塌無人居住的破屋,雜草叢生。四百米開外,才是林立成群的三層白色小洋樓。房前是一條早已乾枯的小河,裡面全是廢棄塑料袋,方便盒,枯枝亂草之類,非常零亂骯髒。
她的家破舊低矮,陳舊的灰色木門緊閉,門外的石階旁邊開着二大盆水仙花,白色花朵顯得單薄無力。根蒂瘦黃耷拉着腦袋。
門沒有上鎖,倩倩喊阿姨,無人應,推門而入。只見舊式的老床上,她和他並排一起安然熟睡,她穿着白色的新娘婚紗,胸前佩帶着一顆淡黃色鈕扣項鏈。他穿着銀白色直挺的新郎西服,戴着藍白色相間的領帶。他們都不能說話。
誰也不知,他們死去多久。
倩倩驚慌失措,嚇得面如死灰。驚恐萬狀中不能控制地撕扯着頭髮,大聲尖叫,那聲音劃破長空,驚動了遠處的兩隻寒鴉。
她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意外打擊,這次更為撕心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