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音
文/苑子豪
一 仲夏傍晚,腦海里浮動的全是碧綠的聒噪,這聒噪來自蟬的叫嚷,也來自我心裡的絮叨。幾天前,我們從高二的新樓搬到了高三的老爺樓,老爺樓有些年月了,硃紅色牆皮剝落,窗戶有一扇沒一扇的,破舊不堪。即使學校製造了這樣的氛圍,也吊不起學生的胃口。教室里飄散着香辣誘人的麻辣燙香味,還有紅油泡牛肉,在這樣燥熱難耐的夏季里,溫柏林吃得滿額大汗,面紅耳赤,口齒生香。
我卻喝着清淡的木耳湯。木耳湯里,漂着小油花,蔥段嫩綠,木耳厚實碩大,像漂在水裡的烏亮的花。
我想,我們的夢想不同。
我吃不下那樣火熱的食物,只是想使喉嚨浸潤一小口清清淡淡的木耳湯。因為這是高三,因為我想上北大。這樣的夢想未免有些難以企及,像是千里迢迢的奔赴。班裡同學大聲地開着玩笑,打着鬧着,我經不起這種熱鬧,於是拿起上節課補完的作業,匆匆地出了教室。這是晚飯時間,辦公樓很安靜,也因此每一種聲音都格外刺耳。
“您覺得他上課是不是不太認真,我發現他總是犯困,注意力不集中。”章紫璐的聲音很容易分辨出來。
“噢——張貝斯這孩子,總是畏手畏腳,感覺他有想法上個理想大學,可是有時候卻是很懶散很消沉。”即使不看臉,我也聽得出,這是班主任老華的聲音。
我鄙夷,厭煩,甚至憎惡像章紫璐這樣在背後議論別人的行為,就算她是班長,就算我們兩人同窗3年,就算我很想聽聽別人對我的看法。 “章紫璐!” 我推開門,老華滿臉錯愕。 “張貝斯,我這是關心你,你……” “謝謝!不必了!以後也不必!” 哐——我甩門而出。 剩下樓道里一片岑寂,時而聽到悄悄地哭泣聲,安撫聲。
二
我很討厭章紫璐這樣的自以為是,把我當做未上市的商品去做民意調查。很討厭,很討厭。她回來后腫着眼泡,我們緘默着,像是隔了“三八線”。
“大家準備—下哲學里關於辯證法的知識,下節課華老師要默寫。”
一陣唏噓。
章紫璐一定恨透我了,所以她在得知我沒有背熟這些知識后讓老華默寫。以前我總抄她的,勉強矇混過關,不過這次,她不會借我看了。
“拿出紙,默寫。”老華依舊擺着一副老師架子。
我的筆尖走走停停,汗液滲出皮膚,慢慢凝聚,然後清脆響亮地落下來,把字跡暈成一朵朵墨藍色花瓣。我真的不會,可我不想讓老華抓住尾巴。我把書放在腿上,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翻着。
“張貝斯!”章紫璐很大聲地叫嚷着,“你對的起你的夢想嗎!”她把我腿上的書抄起來,又狠狠地砸向我的書桌。
“我不用你管!你算什麼!少跟我談什麼夢想!你認為你很優秀很完美很有道德是嗎!”
章紫璐掉着眼淚,全班都默不作聲。
溫柏林拉拉我的褲子,“行了,貝斯,少說幾句。”
“裝什麼清高,你上老師那說三道四有意思嗎!今天是我聽見你說我,指不定昨天你說的誰呢!”我在靜靜中聽到幾個女生的小聲絮叨:怎麼這樣啊……對啊,怎麼回事啊……真是的……
老華看不下去了,保護着班長、全年級第一名的章紫璐同學:“張貝斯,你閉嘴,班長這都是對你好,為了你知道嗎!”
這些話聽了后是可以爛耳根的,我並不會在意。
真的,別和我提夢想。我有夢想恐懼症,只有我可以在逼仄的心臟里稍稍地重溫—下夢想,北大,其他人不要和我談。因為我怕笑音。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放學時候我被老師留了下來,因為昨天的作業還沒寫。溫柏林也被留了下來,因為作業不合格。班主任老師很年輕,現在看來很負責,跟我談學習的重要性,她身邊站着一個小女孩,明眸皓齒,頭髮秀亮。這個小女孩是班主任的女兒,和我們一樣大,學習成績很好,是“三小”出了名的小才女。班主任總在課上誇自己的女兒,那眼神里,充滿了自豪。
“溫柏林,張貝斯,你們站好。說吧,你們有沒有什麼夢想。”
柏林很沒出息地說,“我要買一輛漂亮的遙控汽車,然後跟我上學下學。”
“你呢,張貝斯。”班主任笑了笑。
“我要上北京大學念書!”
“咯咯咯……哈哈哈……”
那種笑音,刺耳,尖烈。像是燃爆聲,像是獵獵
北風鑽進細細鋼管的那種尖銳、鋒利聲,像是金屬劃在彼此身上糾葛不清的難耐聲。笑音,在我的夢想上劃過深深一道痕迹。我厭煩笑音,厭煩那種自以為多才多藝而看不起別人的笑音。
我落了眼淚。
班主任趕緊安慰我,說我是好孩子,肯定沒問題,說著就要放我們回家。
柏林和我從小玩到大,待我如兄弟。他悄悄蹲下身子,從地上找了一隻小蟲,捏起來放進小女孩的涼鞋裡……
回來路上,柏林哈哈大笑,告訴我替我報仇了。我一路,沒再說一句話。
章紫璐坐下去,擦擦眼淚。老華宣布不默寫了,大家上自習。柏林在我後背用手指比畫出“V”字,慶祝勝利。
不知為何,我高興不起來。
三
開學后,學校要求每班製作“我的大學”展示牌,老華讓我們寫出心目中嚮往的大學,要求是有敢想精神但要切合自身實際。
我在紙上默默寫下——北京大學。
我撕了紙片,又寫了一遍,猶豫着,反覆着。
“害怕了是嗎,膽小鬼。”章紫璐一把奪過我的字條,交了上去。
“你幹什麼!”我心裡想的全都是展示牌做出來以後,大家看到我夢想大學是北京大學后的笑音。我恐懼那種笑音,那種咯略略——哈哈哈的尖利地足以刺穿心臟。
“哇——紫璐夢想的是北京大學,好棒喔!”
“同濟大學,南開大學,天津師大,河北科大……不知道念了多少個大學后——北京大學!”
“快看哦,張貝斯報的是北京大學,他在班裡也不過是二十幾名啊!”
咯咯咯……哈哈哈……
我又聽到了笑音。
可是我的心臟卻在強有力地跳動着告訴我,只要超過章紫璐,就是北京大學了。這像是信仰,在我腦海里紮下深根。
四
大概是半年後,我的成績追到了班裡前十。而恰恰此時,蕈紫璐突然宣布轉學。老華一直以來心愛的學生,就要轉去隔壁學校,那所設施好、成績好的中學。
“父母的想法,難以違抗。”紫璐說。
幾個女生都哭着說不要走,我坐在一旁,靜靜地,靜靜地喝着木耳湯。
今晚的木耳湯有點咸,油花不多,木耳有些生澀地躺在水裡,並不舒展。不像花,像花骨朵。那樣乾癟、蜷縮着,像是有言不盡意的心裡話裹在心裡。
五
第二天,章紫璐的座位便空了。
日子依舊那樣過着,柏林陪我上下學,‘我的成績還在向前趕。有次整理書桌,突然發現書桌里多了個筆記本,打開看才發現這是章紫璐的日記本。
一頁頁字跡清秀,如顆顆蓮心。
“張貝斯,我去找華老師是想了解你的學習到底差在哪,其他人我未曾過問,我問的只有你!
“張貝斯,那天晚上默寫,我揭發你是想告訴你,現在是高三,你不能再抄了,因為你的夢想是北京大學!從那天起,以後的默寫小測,我絕不借你抄!
“張貝斯,那天看你寫的大學名稱,我很感動,自始至終你都沒有換過夢想,這種堅持很寶貴。希望你可以努力做,把夢想實現。
。張貝斯,有天看你桌上的‘笑音’二字時,我心裡一顫。還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嗎,那時候你被我媽媽留下來,還有一個小男孩,你們站在我對面。我的夢想也是北京大學,聽到你也喜歡北京大學的時候,我心裡樂壞了,真的特別開心,所以我很自然地笑了。後來媽媽說我傷害了你,我很不解,硬着頭皮和她頂嘴。被她打了一頓后還使勁掉眼淚。直到今天,在展前我聽到那些笑音,我才明白,或許你誤會我了。真的沒別的,笑音只是志同道合的共鳴,只是最深處的溫暖與鼓勵。”
每一篇,都有“北大你好”四個字樣,我想,笑音,給純粹的夢想。
以後隔壁學校每考一次試,章紫璐都會把空白卷子、答案和她的成績給我——我第二,你努力追吧。
——這次第一,加油。
直到高考前一個月,她們學校全封閉了,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現在的我,已經是班裡第一,已經是老華的掌上寶貝。
我很喜歡北大,因為爸爸和大伯都是北大畢業的,從小我看着他們的照片,看着他們的書,受了熏陶,我也想做北大的傳人。
六
高考如期而至,如期而過。
沒有懸念的,我成為學校唯一一個考上北大的學生。
而隔壁學校張榜時,三名北大學生中沒有她。
我有失落感,為友情,為夢想,為青春。
幾天後我收到她的信,信里這樣寫道——
很開心你可以代替我實現夢想,我選擇去復旦大學。我想,研究生一定要上北大念。貝斯,人生中會有很多笑音,那些看似寒冷的嘲笑,或許正是內心最深處的志同道合的共鳴,是溫暖與鼓勵,是對夢想的期許與肯定。別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你是夢想最青睞的種子,自我發育,自我成長。貝斯,請你在北大等我。
我笑了笑,忽然看到窗外的爬藤花翠綠如春